芥子须弥

于星间安居。

【省拟/辽宁中心】殡天开月

预警:

 

一,时间线:1928年至1945年

二,人物私设 辽宁中心向

辽宁(奉天省)——齐燎焰,

吉林——白山,

黑龙江——白玉麟,

山东——岳则,字裁中,

河北——燕冀

陕西——秦风,

江苏——苏锦,

浙江——陈柘,

四川——蜀云,

湖北——楚荆潇

三,有真实历史人物出场,人物描写多采用东北军视角,不适者自行避雷。

四,血腥镜头描写,有玄幻色彩。

 

初次尝试长篇,水平有限,还请诸位海涵。


以上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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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弦月

  

  五月三十日晚上的会没几个人开得顺心。仗打到这份上,就算紧急会议不开,大帅的决定也没有难猜到哪里去。

  

  放弃保定,军队北撤抵京,做短暂停留后撤往琉璃河。这不容置喙的军令刚刚落地,满屋将帅们已经面色各异。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攒动片刻,又在坐首一声咳嗽里静了。

  

  声起又安静,听完,齐燎焰心想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一群人开始扒拉算盘的动静。他坐在首座一侧,胳膊肘子支在桌面上,手托下巴,板着张俊脸像是个假人。仅剩的一只眼睛半睁着,视线围着桌子一张脸接一张脸地扫过去,只见着皱眉的挤眼的面无表情的,于是在心里叹息,真特么十成十的没趣儿。转弯抹角瞅完整圈,临末了瞥见冷寂中突兀的半分释然,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的脸,他一时没忍住,勾动嘴角嗤笑了一声。

  

  不加掩饰的注视感让张学良一顿,抬眼正对上那只火似的招子,撞见齐燎焰唇边尚未散去的笑意。他不知对方因何发笑,却还是下意识地用眼神回应了过去。

  

  本是将要结束的会程,人走大半,一言不发的奉省化身突然开了金口,他和张家少帅对视一眼,调转目光去看张作霖:

  

  “大帅,老道口那边日本人既然有动作,隔天再走就的确稳妥,不过这次,我齐燎焰就先不和您同路了。明天,我跟着早上的车先走。”

  

  话说未完,剩下半句卡在嘴边。他起身伸展胳膊,活动开关节,而后如释重负一般笑出声来,笑嘻嘻的表情配上一副俊模样,竟扫去了周围些许寂然:

  

  “明天我先回去,给大帅您,趟趟雷。”

  

  张学良是和齐燎焰这位奉天省化身一起出的军团部会议室。下车后,二人在回万字廊的最后一段路上并肩同行,想起北伐军兵临城下天津告急,那津浦铁路沿线也没几处好看的,自是不约而同地都没了再谈军务的兴致,于是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过去在大帅府的琐事。大帅后院里姨太太不少,但始终没出过大乱子,杂七杂八小事不断反倒还挺有趣。说至兴处,张家少帅被繁重军务摧残已久的脸上才难得有了点轻松的笑容。齐燎焰夹在指间的香烟送到唇边,隔着吞吐的烟雾端详着对方面上的微笑,而后又想起方才会议室里的那抹释然。

  

  行至一处拐角,天上的月亮从云里露出脸来,白生生的月光撒在北京城街头巷尾,远称不上亮堂,但这一点儿亮也足够让人看清近处的人像。

  

  “话说回来,您刚才在会上是在笑啥?”

  

  闻言,齐燎焰那只左眼斜瞥过去,刺棱棱的眼神扎得人心头一紧。手指把唇间的香烟取下来,开口就是早已多年不在人前道过的呼唤。

  

  “小六子。你早就不想打了,对不?”

  

  他这称呼吐出去,像是某个深藏已久的开关被人扳开,让张家少帅恍然记起,眼前目视不过二十三四的年轻人其实是自己名头上的长辈。

  

  齐燎焰见对方转头看过来,却也不等人回答,指尖一颤,抖落些许燃尽的烟灰,吟诵似的念出了句书面语,只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哪篇书信里才有的话:

  

  “兄弟奉命征讨,但一念同是同种,自相残杀,心中有怏怏焉。如有对外征战,则兄马革裹尸,死无恨也。”

  

  话音落地,竟然落了一地寂然,几次呼吸之间不见再起声音,最终还是齐燎焰叹气后再先开口:“别紧张,我还能替你爹查你吗?上午这信,是写给学铭的吧。我找你拿文件的时候看见的。”

  

  借着月光,奉省化身抽尽最后一口烟草,在墙上寻了处地方捻灭烟蒂。他看向沉默不语的另一人,一耸肩膀,伸手在对方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写得不错,有你老子不久前骂芳泽老儿的气魄。但是吧,想归想,做归做,这是两码事。要真到那时候,马革裹尸且不提,别怂,就成。”

  

  还是年轻。齐燎焰一边想,一边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番,左手两指夹出烟盒轻轻晃动,才发现刚才抽掉的已是最后一根,嘴里不自觉就蹦出个脏字。

  

  年轻到几乎只有一腔赤诚却空洞的爱国壮志,除此之外满是赶鸭子上架一样的恍然。张家少帅,东北军少帅,少帅的称呼叫的年头也不少了,收敛早年出国的心思之后操持军务也颇显老练。但眼前这个少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真能在部队里做帅的。

  

  他张学良立志要救中国,可眼下的世道已经成了一团浇过酸的乱麻,滋滋作响动静吓人之余,无论是谁想去解都会摸出来一手血一手命。张作霖的羽翼庇护了他太久,一个握不住血握不住命的人,他自己自觉如何暂且不论,不再历练历练,谁又敢奢求现在的他去解这乱世?!

  

  那天晚上是轮下弦月。齐燎焰记得格外清楚。因为他看着月亮等了许久,身边的年轻少帅也不曾再多发一言。

  

  隔天登上返回关外的火车,齐燎焰在临走前没有再提昨日的不愉快,只是笑着说大帅身子骨结实还能帮你多抗两年,多磨砺就是。回应的笑容不失沉重,但眼底的纯粹却还算让人放心。立正一个军礼,火车汽笛嘶响,而后开始驶向山海关。

  

  那天是一九二八年六月一日,两天后,北京前门东车站在相同位置驶出的“泰山号”专列启程返回奉天,在四号清晨之前最后一抹月光里中雷爆炸。老道口三洞桥的钢梁在巨响中轰然下塌时,东方一片无云天空中正反向升起一轮红日。

  

  清晨时突然刺痛的右眼眶迫使齐燎焰停下了翻阅文件的双手,弯腰捂眼的动作好久不曾做过了,熟悉的神经痛却依然能在瞬间把他拖回一八九四年。豆大汗水滑落之前痛感就迅速退潮,来去之快如同一颗炸弹在早就空掉的右眼中炸开似的。低声喘息里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抬眼望向窗外时只看见血红的太阳正逐渐升上覆盖奉天城的天幕,迎面吹来的晨风冻了他一个激灵,好像此时并非黎明,而是黄昏。

  

  二、月食

  

  残缺的眼睛是一个疯狂而不曾死去的诅咒。

  

  寂静的黑暗里,柳条湖铁路旁的炸药被人引爆,文官屯里满地嘈杂。突兀身着一袭森绿和服的日本青年长身立于沈阳城的无名街巷,他揭下遮盖自己右眼的黑色眼罩,纤长指节交错结印,一只火亮的赤金色眼瞳看向夜空中闭月的乌云。

  

  北大营枪声乍响时,若隐若现的疼痛终于突破了一切压制。汹涌的血潮在眨眼之间溃坝决堤。枉死不得安息的灵魂被再度唤醒于故乡的山河之间,属于保护者的焰色右眼却已是镇压亡魂的猩红杀器。他们早已失去生命却永远不得死去,只能停留在临死前的痛苦中发出足以震碎耳膜的凄厉哀叫。

  

  故乡,故乡,我信仰的天空您为何要离我而去??生养我的土地为何要让我陷入没有终结的折磨??您的眼睛为何要锁住您的孩子永世不得超生??!您在哪里?回答我,告诉我啊!辽河母亲孕育的真神!!您在哪里?!您为何要置我们于此等地狱而无动于衷?!!回答我,回答我们啊!!!


      泪水血液和脑浆喷涌而出具象为人,被森绿色身影引向盘踞在沈阳坛城的残脉。成千上万的冤魂随着撕心裂肺的哀嚎伸出无数血手,蝗虫过境一般撕扯啃噬辽河流域的心脏。

  

  尖利到几度断音的惨叫是身边所有人唯一能从齐燎焰嘴里听见的东西。

  

  疼!!

  

  满目血腥的意识里唯一清晰的似乎只剩下了痛感,细密如雨的针刺瞬间扎入神经,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犹如附骨之蛆一般咂吮磨蚀着他的每一块骨血皮肉。在副官惊愕地上前试图搀扶时,一声女孩儿惊恐的尖叫在耳边和疼痛一同炸裂开来。

  

  谁??这是谁??

  

  不等他做出任何思考,女人的哭叫,老人的叹息,男人的唾骂,低声的恳求,拉高的嘶吼一起如潮水般挤进大脑,几乎瞬间就碾碎了他能理解的一切想法。右眼的空洞里再次流出淋漓鲜血,从此处蔓延开的剧痛几乎让半边躯体都陷入了木僵。

  

  不,我想起来了。

  

  他蜷缩起身体挣扎着试图反抗,却只能在一阵又一阵的如潮刺痛里抽搐着跌在地上,从嘴里吐出扭曲不似人声的尖叫。

  

  我知道他们是谁!

  

  但即使是这样全然不自控的发泄也无法缓解哪怕一点点的痛苦,身体没有一处能够被他主观控制,他只能叫,生理泪水冲淡的血色覆盖了他半张面孔,匍匐在地上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在死前发出最后的哀嚎。

  

  旅顺!旅顺城!!

  

  电报声电话声相互纠缠乱作一团在整栋建筑里四起不断,噼叭脚步混杂着不知是谁的高声叫喊越来越近。手臂被人拉扯着,身体不听使唤,柳条湖,北大营,不抵抗,第七旅······杂乱无章的词汇凝固在耳边,成了唾骂诅咒和悲泣声彻底充斥耳畔将他拖入昏迷前最后留在意识里的东西。

  

  时过境迁三十多年,漆黑如墨的灵魂深处依旧是无垠的血海。长至垂地的衣摆浸透了鲜血在城中拖行,从港口的海滨伸展至在高地竖起的十字架旁。

  

  来者捧起辽河赤子因脱力而低垂的头颅,微笑着,近乎谦卑地发出呼唤。他低声喃喃,在被缚于祭坛之上的神明耳畔轻声诉说。

  

  请您睁开眼睛,我的神明。横跨遥远的海洋我才来到此地,献上淋漓的鲜血才得以与您血肉相连。此处天空飞舞的食腐鸟是我的祭司,延伸至渤海的赤色是我献上的祭品。鄙人本无意触怒于您,只因这双流金的眼睛太过绚丽,只因您张扬的生命令我惶恐令我疯狂令我妒忌。我本为应死之人,因您才得以延续性命,我的国度也将因您和您背后的天地得以角逐汪洋,受此馈赠,诚惶诚恐。我愿献上我的魂骨和血肉以身为锁,只为将您束缚在此接受我等供奉,请您睁开眼睛在这处高地静阅吧,我等葬人殉地,只为殡天而已。

  

  我能看到。

  

  即使闭上眼睛,即使疼痛跗骨以致意识模糊,我也能看到。他们追逐逃难的百姓,用枪杆和刺刀屠戮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从街上跑过去,脚下踩着的就是死尸。我看见不久前在我面前摔跤大哭被我扶起来的女孩支离破碎的穿在刺刀上,看见清晨在巷子里和我打招呼的老人被刺死在椅子里,看见成叠被刨腹挖心的尸体在十一月的冷风里凝结在一起,看见地上浸透了血水遍地躺卧着肢体残缺的血肉塞满了胡同。枪声,呼喊声尖叫声和呻吟声搅作一团到处回荡·······我看着,听着,注视着一切,直到眼前微笑的恶鬼令人拖来旅顺仅剩的半边残躯,直到四天三夜里冤死的亡灵被扭曲成通天锁链绞碎旅顺的脊骨又汇聚于我的心脏,直到右手筋脉被挑断后斩去一截指骨,直到短刀刺进右眼生生挖出滚圆的赤金眼球,直到眼前的一切彻底崩塌裂解坠入漆黑的深渊。他跪倒在地用指尖捡起那颗眼珠虔诚亲吻,然后将它放进了自己空洞的右眼———!!!

  

  伊藤森!!!

  

  猛然睁开的眼睛几乎瞪大到了极限,遍布血丝的眼白,下眼皮的青色无一不是在彰显着主人的疲惫。他像离开水的鱼一般拼命喘息着,白色房顶颜色晃到他头晕,恍然间只剩了狠力握紧手心这一个念头,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肺腑中如山崩的悲痛和愤怒。

  

  岳则的胳膊被突然暴起的齐燎焰死死攥住,奉省化身下手力道颇大,直接在他手臂的皮肤上拧出了一整圈鲜红。肌肉扭错的痛感传来,岳则仅仅是蹙了下眉头,依旧由着齐燎焰用僵直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臂,只是抬起左手去试了试对方大汗淋漓的额头。

  

  “做噩梦了?”

  

  齐燎焰呆滞几秒,惊醒一般打了个哆嗦,认出视线里的人形是山东化身岳裁中,这才缓缓松了力气放开对方已经被攥出手印的臂膊。他一边低喘着平复呼吸,一边有气无力地发问,你来锦州做什······。

  

  未完的问句戛然而止,眼前人神态里一丝强压的怜悯截去了他未说完的话。清脆鸟啼清净了耳边杂音,扭头看去窗外一株斜松上喜鹊登枝,怎么看也不像是正被日军轰炸的锦州。被神经痛折磨已久的脑子像是锈住了一样,拼尽力气回想但记忆还是卡在燕冀在山海关时狠狠扇过来的那一巴掌上。

  

  ······等等,山海关?他不是在锦州吗怎么会去山海关?不,这里也不是山海关。岳则,岳则??这里是?!

  

  “这儿不是锦州,是泰山,玉皇顶。你入关半个月了,时昏时醒地一直不清醒而已。”

  

  岳则并不愿意讲太多,这语气里甚至刻意压制着情绪,但话扔到齐燎焰面前却依然活似晴天霹雳。

  

  入关?

  

  简简单单两个字,摧枯拉朽般扯碎思绪刻意笼罩的混沌,任凭他血淋淋的意识与同样满目疮痍的现实迎面相撞。燕冀那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似乎又扇了他一回。燕赵化身的瑞凤眼里一直带着星子坠地的气魄,剑眉倒竖时迸发的劲道能惊到敌将的战马,所以燕冀一向不喜欢和别人玩比嗓门大小的无聊游戏。挑出齐燎焰动手泄完火却也不骂,只是冷笑一声问奉天省化身打算何时回去看看被你抛在关外的弟兄?话里话外明嘲暗讽,眼神更是在一同下车的将帅军官脸上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东北军少帅面上报以微微一笑,不曾道出口的四个字是丧家之犬。

  

  在人前面子碎一地他急,气,但这一巴掌揍到脸上又只觉得自己真他妈活该。十八号当天疼昏过去睁眼就已经人在锦州,气急败坏拿枪指着张学良脑袋要他带兵回去,子弹出膛之前被副官摁下枪管打偏了方向,偏偏在此时那不争气的眼睛又开始疼个没完。拍开旁人搀扶的手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单膝跪地,急火攻心当场从嗓子里吐出一句带血的骂。小六子你有种啊!怂成这德行当年写马革裹尸你自己臊不臊??!好你走!你今天他妈的要出这关,就是把你老张家的祖坟送给日本人刨!!他骂千句万句也骂不痛快,更何况这操蛋眼睛在两句骂的功夫里就折腾的他一句话再讲不出了,咬牙切齿强撑着意识拧着不走,却还是被人绑了硬架上出关的火车,等这阵疼过去时,吐出来一嘴血沫子还连带了小半块咬碎的后槽牙。硬绑出关也是出关,留着泪咬碎牙万般不情愿还是出关,一枪不放踏出山海关从此扭头别过,他齐燎焰哪来的脸再见唤他一声故土的乡亲父老?!

  

  激变的情绪让急促的呼吸声和右眼的神经刺痛再次一并乍起,甚至没有任何缓冲就逼迫他弯折了刚直起的脊梁,只能无能无力的在床上缩着,疼到想脑袋撞碎一了百了,剩下满心的悲哀和一阵又一阵疼到反胃的刺痛。

  

  岳则见他脸色大变,登时眉头一紧。泰山庇佑的齐鲁之灵不加犹豫就直接显露出麒麟本相,随手抄起身旁方桌上的短刀划破腕子,不假思索把血淋了齐燎焰满脸。泰山玉制成的刀刃上金光一闪,眨眼间已经被山东化身对准他紧闭不睁的右眼刺了过去。闪烁的金色逐次点亮山海花纹,拼凑出一只怒目圆睁的踏火麒麟。

  

  “把眼睛睁开!!”

  

  岳裁中这一声怒喝瞬间扎穿了齐燎焰脑海里再度紊乱的血红思潮,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紧阖的眼皮,听凭岳则手里的短刀刺进了那处空洞。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玉质的刀尖顿在扎进血肉的前一秒。反倒是从右眼处延伸开的神经痛有了些许缓解,在而后几分钟的喘息平复里居然潮水似的退去了。

  

  “这下基本能确定了。”刃上裂开层层细密裂痕的短刀被岳则丢回桌上,他皱着眉头,扯了一截白绸在手腕的伤口上打了个结压住刀口,斩钉截铁地道出自己的判断。

  

  “八卦三爻,天地人,广覆山河的省做天,城为地,人是人命。天地人三者以血脉相通,你那只被人拿走的眼睛就是媒介。那个姓伊藤的阴阳师是想借这咒里禁锢的天地养肥自己背后的玩意儿。”

  

  齐燎焰倒抽一口凉气,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听见这话却不由得眼前发白,心头徘徊许久的想法又一次浮了上来。这想法让他实在没有勇气亲口讲出来,但岳则的话无疑是在抹杀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自柳条湖事变之后频频疼到昏迷,他每每都无法从噩梦里自己清醒过来,因为每次眼前一黑恍惚间都只见同一片让他刻骨铭心的血色,那些悲泣和哀鸣实在太过真实,仿佛这些冤死的生魂依旧活在最后的痛苦中。

  

  岳则注意到了他渐渐苍白如纸的面色,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了下去,字字句句都恰似诛心的刀,终结了齐燎焰仅剩的幻想。

  

  “没猜错的话,用来下咒的就是旅顺城和当年城里的死难者。他们被锁在你的右眼里变成了诅咒的一部分,永不超生。而你,作为这个诅咒的承担者,会因为血脉的联系直接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听见他们的哀嚎,直到你身死或打破诅咒为止。”

  

  三、晦月

  

  “起来。”

  

  岳裁中松了松手腕子,眼看着齐燎焰忍着刺痛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去扶。只是在人啐口吐沫站起来后把刀递了过去然后再摆好架势。

  

  也不知道下咒的那个混账东西是有心安排还是故意找麻烦,取了奉省化身一只眼睛不够,还砍去了齐燎焰一截无名指。被当成血咒媒介的肢体在破咒之前根本没法恢复,连带着齐燎焰倒霉催的右手伤到筋脉也成了半个残废。小三十年过去,写字开枪用左手都还算勉强,唯独再把刀法拾起来的时间被风起云涌不断的局势挤了个干净。

  

  “这咒我破不了,那阴阳师背后的东西大概率和日本国祚化身有关,不把日本人打出去你就算真捅死那个下咒的也除不干净。”泰山麒麟一边说一边拎着方才压咒的短刀递到齐燎焰眼前,让他去看玉刃上细密的裂痕,但没等齐燎焰皱眉发作,就示意他自己还没说完。

  

  “破不了不代表不能压。不过压咒的东西准备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你先别走了,借着岱宗镇祟多少还能舒服点儿。等我把压咒的家伙收拾好了,你带上再回东北军。”

  

  “另外……我当年教你的刀,你左手会用吗?”

  

  你还真他妈有脸管自己叫我老师,哪有老师只管教学生快刀杀人和正楷书法其他屁都不管的?齐燎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暗骂一声,留了心眼先侧身闪过了一记毫不留情的侧踢。岳则拿准他左手握刀握不稳当,每次腿上发力都是往同一边走,饶是齐燎焰提前预料到也会迫于时不时出现的痛感延误反应,每每都被他踹翻在地。

  

  “腰挺直!”

  

  “我说我身上疼直不起来岳裁中你特么聋了是吗?!”

  

  精钢长棍横扫过来正好打在侧腰上,齐燎焰疼得猛然一顿,气急咬牙之余一把握住棍子反手就想往自己这边扯过来,却只见岳则回手压棍借力一挑,靠着巧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棍梢飞快两下正抽在膝盖上把人抽得当场跪了下去。

  

  “你要是站不直,也可以不站,跪着就行。”

  

  岳则抡起手里的棍子在齐燎焰肩膀上狠力一压,把刚要勉强站起来的人又打回了地上。他想起不久前这奉天省化身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一股无名火当下心头大起。

  

  “疼?疼就对了,谁让你输成那样儿的?疼就不打仗了?疼就不回家了??在你把那些枉死的人从咒里救出来之前你就活该疼着!忍着!起来!!”

  

  闻言,赤金桃花眼里狠厉的凶光一闪而过,电光火石一刹间左手虚握的刀已被扣紧,撞在棍梢下死力气挑开了压制。齐燎焰嘴里爆出一句脏话,伸手抹一把溅满半张脸的泥水,喘着粗气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狠狠瞪了过去。

  

  岳裁中那两棍还是过了。齐燎焰能感觉到膝盖骨在自己用刀撑地费力站起来的一瞬间就发出了刺入骨髓的尖叫,但他不想管了。疼,还是疼,眼睛疼身上疼,疼到肚里难受一阵阵反胃,耳朵里乱哄哄的声音也几乎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是被恶心够了。妈的,他得站着,疼死了也得站着死,站直了跟岳裁中好好干一架,然后再跟那群把他折腾到现在的混蛋玩意儿一笔笔地算账!让那些以为能占着东北高枕无忧的狗娘养的,看看他还是不是那个齐燎焰!!被人架出山海关那就打回去,谁下的血咒就毙了谁!一年不够两年,两年不够十年!十年不够就耗到最后一口气。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我齐燎焰先被这咒耗死,还是他日本鬼子先他妈的被我打出东北!

  

  “用不着你说这些屁话,你教左手刀还用得着嘴吗?!再来!!”

  

  钢棍横起,手里的棍斜劈下去凌厉依旧,表情冷寂多日的山东化身脸上却终于露出了些许柔和。从辽河里升起的太阳,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齐燎焰刚来的那个模样,他心头气心底寒,唯恐这太阳会被东瀛小国的伪日就此圈死。老天爷保佑,压住非人痛苦之后辽河生养的苍狼崽子眼神依旧火光冲天,即使前路未卜岳裁中也至少不用亲眼看着他死成僵尸。

  

  张学良遣人把几度昏厥的奉省化身送来时没有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失去疆域的化身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半真不假的伪神”。文化体系破碎最是凶险,主权更迭则是这最凶险的前兆。一九一九前夕他体会过,委实不曾想过远隔万里居然也会变成砧板上的肉。山下风浪越起越大,他在守了几千年的龙脉终点犹豫不决。正赶上荆楚化身飞书一封要来喝酒,楚荆潇在新世纪里也拧着性子非要拍马提酒赴约。借酒可装疯所以装疯问鼎也顺理成章,锁龙阵九鼎有多重?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比中国更重了。好嘛,没有中国重那就干他妈的,砸了这劳什子的玩意儿,送龙回天,天下无龙,咱们下山看看人间。

  

  出棍格挡不得过界,棍梢向前半丈就要回拢。

  

  “哎岳则,话说你这麒麟下山,是吉是凶啊?”

  

  鹞子翻身转双手持棍,左手下压右手上扬绞缠刀刃。

  

  “我不管吉凶祸福,我只知道再不下去,这群属王八的就该把我这泰山卖给日本人了。”

  

  棍重点杀,反手握棍尾拉高蓄势回身抽棍,梢头快劈一击断刀。但意料之外,奉省化身目光如炬,左手持刀不退反进躲开断刀一棍。

  

  “哈哈哈哈哈哈,有这觉悟那感情好!不过毕竟六百年没下来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刃头银光一闪,打断回忆的同时划破了岳则的鬓角。山东化身定神一看,注意到这一刀若不是收力,定是冲着右眼去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四、朔月

  

  再收到白山和玉麟的消息已是近一年之后。出关后的三年里时不时还能取得联系,抗日义勇军建立之后颇见威力,搅得满洲国大梦难成。齐燎焰读着信里的消息只觉快哉,但每每读到最后又是忍不住地心中愁苦唇边苦笑。白山字里行间的冷静克制,白玉麟笔走龙蛇的欣快,都掩盖不了他小心收在怀里的坠子已经裂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细小裂隙。每一道裂缝都是几乎濒死的一次遇险,在巴不得写满每一点地方的信纸里却只字未提。温润光亮的玉环每次开裂,齐燎焰把它握在手心都会控制不住的阵阵心慌,握紧了坠子好像就能把裂隙合上让它消失。次次失望后只能一边愤恨自己隔着万水千山,一边祈求自己从不愿意相信的神明能发发慈悲不要再有下一条出现。

  

  三三年形式急转直下,原本费力劳心还能收到的消息就开始逐渐变少,到了三六年,几乎断了干净。只有某天晚上玉石发出轻细的碎声会突破两万多条人命在他梦里的哀嚎,让他惊醒片刻,同时再次提心吊胆。岳则准备的玉吊牌是上好的泰山墨玉浸润麒麟血,却也只能保他白天清明坐镇指挥,夜晚一旦入睡,目力所及又是尸山血海层层哀嚎和旅顺临死前回首看他的最后一眼。

  

  后来山海关失守,热河及察哈尔守军溃败,张学良引咎辞职下野出国,回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就任鄂豫皖“剿总”副司令。齐燎焰气急反笑,言笑晏晏地在众人庆贺的就任晚会上泼了张汉卿一脸香槟酒。周围人惊愕的惊愕失色的失色,他却只是耸肩,在被副官生拉硬拽的扯走之前笑着说我让你清醒点儿,不至于连自己是哪里人都忘了。

  

  模糊的视线里齐燎焰脸上的冷笑毫无温度可言,张学良本人想起来的却是一九二八年那个下弦月之下,齐燎焰隔着烟雾缭绕露出的无奈又包容的笑意。三一年在锦州那几乎撕破脸的一通喝骂之后,这个随他父亲叫了他几十年乳名的人再没有唤过一声小六子。

  

  三五年蒋/介/石设西北“剿总”,他们这群没家可回的又被调进陕甘。国民党内部派系林立,进进出出的宴会厅里好听的说法是游子在外,直接点儿的叫丧家之犬。报纸新闻上讲驱入陕甘参加剿共,一个驱字让旁人看得面色僵硬心头生寒,看得他笑出眼泪两瓶白酒穿肠过硬把自己灌到酩酊大醉。不知哪个英才写的妙文!好一个驱字用的实在漂亮!不提丧家犬胜似丧家犬!!

  

  这种被人当刀使当狗用的操蛋日子总是时间如流水,要做的事和能做的事永远不相干,反倒是偶尔突破压制跳进耳朵里的悲鸣能让齐燎焰记住自己应该做什么。赤金桃花眼的瞪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视若无物,在东北军最高将领犹豫不决之时扎过去往往都会有些用处。但张学良再怎么样,南京方面大局二字当头一棒,十六万人都得匍匐听号,陪着同样满脸不情不愿的西北军一起在黄土高坡喝沙剿共。

  

  “剿匪,剿你妈的匪。”

  

  剿匪剿/共,剿一天他烟瘾就重一天。摸着军装口袋里的烟盒像是在摸另一把手枪,点着火相当于上膛,抽进嘴里再过肺就是一次漂亮的开枪自杀,吐出来的烟雾都和枪口的尾烟格外相像。战争明明早就打响,死伤明明无处不在,一群人却时有恍惚不知应对眼前的何人扣动扳机。直到在沈姓副官闲暇时低声哼唱的调子里看见手里的纸页湿了一片,滴滴答答止不住的泪珠子打湿在电报上,这才反应过来他唱的是松花江上。一年一年又一年,华北西北的冬天也是冷风扑面,但碎成一地的雪片子里永远看不见熟悉的山川。

  

  “剿匪?山海关外有个强占东三省的匪,他蒋/介/石怎么不去剿。窝在大西北剿来剿去,全他娘的剿的自己人。”

  

  打仗损耗不给补充,减军饷削番号倒是勤快。张学良往南京去的信如雪片,要么石沉大海要么严词一封厉声拒绝。想回家,要抗日,应该干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可为啥我们还要在他乡异县把子弹打进同胞的胸口?隔天一场阻击战,对面两嗓子我们都是中国人打回老家去!黄河边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西北大风里唱得万千关东汉子眼泪两行。齐燎焰站在人群里低头不语,香烟往嘴里续个不断,踩灭的烟蒂在脚下落了一地。呼呼大作的风声搅和了对面高唱的声音,终于身边也传来哽咽的曲调。

  

  熟悉的调子,几天前刚听过,他扭头去问沈副官在想啥。年轻人黑亮的两个眼珠外包着两汪泪,紧抿着嘴唇不说话。憋了好半天才在奉省化身如火似焰的注视里落下泪来,抖着嗓子说在想家。

  

  右眼眶里一阵刺痛,蛰得他皱紧了眉头。隔着千里迢迢的路,山海关外他这只眼睛造的孽越来越多。几十万东北军要回家,生不得死不能的亡魂也要回家,几万几万的命要垒在他身上化作一座又一座七层宝塔,可七级浮屠压在肩上,泪水血水一起成河,求来求去求的居然只是回家。

  

  可家,在哪儿呢?

  

  秦风推门进他办公室时先开门通了五分钟的风,烟熏火燎的屋子里窗户都不开,不知道的还以为奉省化身要把自己活活呛死一了百了了。手里的信封和文件袋一起撂到桌上,抬腿往人坐的椅子上踹了一脚。等齐燎焰眉心紧蹙睁开眼睛往这边瞪,三秦化身青铜绿的一对招子迎面接了他的怒视,面色如常地说我跟你商量件事。

  

  “文件袋里的电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蒋/介/石这三十个嫡系师一旦进了陕甘,共/产/党会如何我不清楚,但你们东北军想回去抗日,十有八九是走不成了。”

  

  秦风推开窗户,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谢一边把齐燎焰递过来的烟别在了耳后。他嘴里的话信息量不小语速也不慢,齐燎焰晃了晃脑袋眼神清明了才算跟得上。

  

  翻动文件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住抬头凝重地和秦风对上视线,却见陕西化身不知何时坐在了办公桌对面。他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眉目舒展,一双凤眼目不转睛,整张脸上不动声色,唯独下压的嘴角噙着半分若隐若现的肃杀。十六朝云卷云舒大风大浪看的太多,金色褪尽后秦风眼里也能海纳百川。国家生死大于天,但门户私计也可以伪装出像模像样的大义凛然。攘外必先安内半真半假,国土沦丧当前还要坚持内战却是板上钉钉。大厦将倾力挽狂澜最忌当断不断,既然蒋委员长步步紧逼不识大体,那就休怪他临阵再来一次神龙政变。

  

  “文件袋旁边的信是关外托人送来的,看完再考虑也不迟。下个月四号蒋/中/正会来西安,你好好想想,让张少帅也好好想想,我只要一个回答,是,或否。”

  

  不厚的一封信,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纸已经皱了暂且不提,只看上面的几枚黑色指纹和溅上去的褐色点子就让人心里犯怵。他右手不方便只能用左手拆信,心情急切之余手抖了一瞬险些把外信封扯坏。

  

  秦风来时是傍晚,齐燎焰看完信却已是月上树梢头。新月如钩挂在天上,不知千里之外的故人能不能和我一起看到。他倚在椅子靠背上抬手遮住眼睛,想着白山这样冷静的人写下信上颤抖的字迹时会是什么模样。

  

  满洲国扫荡的厉害,家乡的子弟在自己的家乡东躲西藏,孩子们说富饶的黑土上饿死了生养我的爹娘。熟悉的山川熟悉的四季,可此处依然看不见我的故乡。四十万人出关是丧家犬,留在关外的人也是丧家犬,他们在原地,但家不在了。金不换的黑土地不再属于他们,遍地的大豆高粱成了日本人的军粮,上千万人失魂落魄地在山海关内外游荡,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边流泪一边流浪。

  

  齐燎焰握紧拳头,喊副官进来说你跟我一起出去一趟。现在?对,现在。去见张学良,去看看他还认不认奉天省这个故乡。

  

  好,我们回家。活的死的一起回家。我三拜九叩一个个的送,爬回山海关也带你们回家。奉天省的天一枪未打就出关,对不起东北的黑土地,对不起东北的万民苍生,但我死也得死在回家的路上。

  

  五、上弦月

  

  兵谏过后十二月二十五日,东北军少帅送蒋/中/正回南京,就此一去不复返。群龙无首,或战或和,终陷自相残杀,王以哲徐方等人被杀身死后更是愈演愈烈。

  

  “蒋委员长他能关张汉卿一辈子,关得了我一辈子吗?”

  

  苏锦摇头,冷峻的一张美人相悲喜不明,漂亮杏眼里三分果决三分狠辣。只道上峰另有安排,东北军皆为强兵悍将,分属调往各地布防亦是为了国家。

  

  “你可以走,而且依旧是军中高级将领,但必须随军去布防参战,且不得再插手东北军上层管理。”

  

  齐燎焰听完笑出声来,心道委员长打得一手好算盘,千防万防还要防着东北军再度聚拢,连一个失去疆域的化身都得把权夺掉。好好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开口说苏小姐不常带兵吧?我要打仗要带兵不去前线去哪里?留在你南京我怎么当将?

  

  “你是答应了?”

  

  齐燎焰指间的香烟烧到一半,眼瞅着天花板的水晶吊顶吐出一口烟雾,白衬衣被他仰在沙发上的动作扯出一条刀砍似的衣褶。赤金色的眼珠子半睁着转过去,轻声说我还有得选么,就这样吧。

  

  回关抗日一拖再拖,最后还是卢沟桥一串枪响逼着全国无数条心绞在了一起。无孔不入的火星子终于烧穿了蒋家王朝的绥靖政策,至此抗日才真的成了同一个呼声。战争,说复杂可以讲很多,说简单只有两个字,消耗。耗钱耗物最耗人命,去一线扛枪那就是最先被耗掉的人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蒋当局特意安排,奉省化身所在的五十七军就在南通靖江一带驻守江防。地图上的战线火烧似的一路向南,韩复渠放弃济南之后更是黄河告急。齐燎焰捏着铅笔掰着指头算时间,心想按这个速度十二月初就得跟狗娘养的日本鬼子迎面杠上。铅笔不经意里用劲过头被掰成两截,图上一个又一个红圈是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乡。

  

  回家,全中国上上下下都想回家,回史书里唱词里父辈记忆里说书人嘴里的江山如旧国泰民安,吉祥如意天下太平。但家不在身后,所以只能向前,交出性命也可以,因为到底是死在回家的路上,眼睛最后还是向着家的方向。

  

  唯一还算庆幸的是有齐燎焰这个前车之鉴,再没给日本人机会下第二个血咒绑架山河气数,但有这个结果并非是因为所有人都能躲过封锁暂避他乡。苏锦失踪时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再传来的消息是陈柘在万人坑里把姑娘挖了出来,心脏处钉着的匕首封死了自我复苏的可能,也断掉了绑南京亡魂下血咒的可能。苏锦心口的匕首刀尖向下,角度是只有自己亲手下刀才能钉出来的模样。齐燎焰听到消息时正抽着烟,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在休战时买了酒倒满整整一碗,对南京城的方向缓缓洒在了地上。

  

  打仗,战争,打起来人就麻了。正面一线扛枪不似敌后,死命令下来就没得转移,进了战壕不是守住就是死。无锡,江阴,镇江,南京,扬州。放眼全国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场又一场枪林弹雨犁地似的一遍又一遍的打,人死的像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原东北军五十七军,挨完一遍犁补上来的人乡音各异,不知道会不会最后所有人都忘了这是曾经的东北军。

  

  夺了权,断了手,挖掉眼睛烧着命。身有上多疼他下手就多狠,耳朵里混沌的哀嚎都越发让他怒火中烧。不知命数不知悔恨,不知何处可回不知行至何方。无所谓,反正事已至此,反正大不了殡天殉国,但凡多让眼前高呼天皇万岁的疯狗多死一个,千万人亿万人回家的日子都能早一天。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就看看到底谁能更不要命!

  

  台儿庄里打到拼刺刀,绑在小腿上的银匕首被他左手操刀捅进了一个日本兵的右眼,稳准狠的动作像是已经练过无数次。打到最后时,镇祟压咒的玉吊牌不知道什么时候缺了一半,不知道了,也不好找,从死人堆里满身腥臭的爬出来都不容易,谁还特么的会再回去找半块玉。压咒的东西碎掉一半所以耳边的悲泣瞬间清楚了,他从焦糊血腥的死寂里睁开眼睛,费力搬走压在身上的僵硬尸体时逐渐更加清楚。推开压在身上的一具又推开压着小腿的,抽出小腿才发现刚才压着自己的是只剩下一双腿的半截人体。盯了那节尸身好半天,张嘴想骂句粗话也骂不出来,咬着牙一闭眼不再去看,手扶额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抬头仰望可见一轮上弦月银光普照。地上本应是好一片仙佛妙境,只可惜放眼神州不见安详惬意,只见尸横遍野,战火连天。

  

  罕有的胜利的确理应被大肆庆祝,但齐燎焰站在满是机关政要的宴会厅里却像是一下子被带回了最早的时候,那个他还不怎么能把话说利索就已经会握刀的曾经。温暖的会厅里放着爵士乐,水晶吊顶,红酒,礼服,女人的香水,拼接成他身边的一切。和他毫不相干的一切。他听见有人对他说话,没听清,只知道是些不中听的,所以他挂着惯性的敷衍微笑回答,模糊的视线里他知道对方想要动手动脚,所以他的身体比他自己的反应还要更快,只不过是从拔刀变成了抽抢上膛而已。枪声很大,子弹打进一颗人头,于是脑浆子,鲜血和脑脊液像装满水的气球一样爆开了,溅的到处都是。他没听见枪响,但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很多声,嘈杂的交织成一片,像极了锦州被轰炸时飞机划开天空,周围乱作一团。他用绑着绷带的左手抽出手枪时非常平静,就像是在掏出来自己的烟盒一样平静,在众目睽睽之下,抬高手腕一枪崩掉了对方,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放下枪的动作都轻飘飘的。

  

  这场仗打赢了,但是场凄惨无比的惨胜。那个从沈阳就一路跟着他的年轻人也没能活着回来,咽气前紧紧握着他的手,人已经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神齐燎焰再清楚不过。这个叫沈鹤鸣的年轻人跟着他走完了大半个中国,最后想要死死映进视线里的,是齐燎焰那像极了家乡初冬太阳的赤金色眼瞳。人埋在殉国的战场,齐燎焰在那简陋的坟冢旁站了很久。回到指挥部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记住自己新副官的姓名。

  

  没有声音,视线里只有黑白灰和不时炸开的鲜红。突然就感觉格外的疲惫,周围很乱,但跟他没关系了。他垂下手臂,把手枪插回它本应呆着的地方,而后推开身边的第一个人,往角落走去。人群被他的行走路线劈开,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漂亮女孩惊慌地后退了几步,惊叫一声摔在地上。他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理会这个手足无措的女孩,一边走一边从军装口袋里摸出香烟和火柴,在混乱与嘈杂里安静点燃了一支廉价的卷烟。

  

  在烟草已经没法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开始用吗啡。又贵重又难得的玩意儿,连续疼个三天才舍得用一支。管用是管用,就是用多了脑子麻的更快。岳裁中远在沂蒙扎在封锁线后,自是不可能再给他搞块压血咒的玉。能用药物撑着便不下战场,能多拉回来一条人命他就敢豁出命。这样的打法终于在某天让齐燎焰付出了代价,血咒的作用已经不止于单单发作的神经刺痛,不知不觉里他的恢复力衰减到近六个小时的抢救才把命抢回来。肋骨骨折腹腔出血脾脏破裂一条龙,下手术台就收到晋升令从一线的副师长直升坐军部的副军长,刚能下地就被勒令去重庆暂休病假。东北局势越来越紧张,没人想冒风险在这个节骨眼让辽河孕育一个新生的奉天省。

  

  白玉麟从苏联拍来的那份电报也正是蜀云给他送来的。

  

  蜀地万民的母亲把自己的亲弟送出夔关,又一次次在父老乡亲们的鞭炮齐响里笑着把孩子们送出家乡。壮士出关不落泪,此行一去为救川,救西南,救同胞,救中国,那一去不返又如何?齐燎焰掂着手里的电报,坐在床沿上看向这位端庄的女人,对方空青色的眼睛里分明是有泪的。

  

  大街上有孩子跑过去,嘴里念叨着过刚刚开走的军队高喊的诗句。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奴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兄弟多年不通消息,今天再收到讯息,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缺的就告诉我,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好好休息。"

  

  蜀云临走时又叮嘱了两句,絮絮叨叨的模样格外认真,仿佛眼前受伤的伢子也是自己亲弟似的,直到见齐燎焰反复保证不会干委屈自己的事才笑着点点头。正欲开门出去时,齐燎焰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云姐,话说的再漂亮,也总有人回不来了不是吗?"

  

  蜀云扣在门扉上的纤细手指绷紧又放松,她没有回头,一瞬间绷住的肩膀慢慢卸了力。不知是因为背对着齐燎焰还是因为在强压嗓子里的泣声,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依旧无比清晰。

  

  "活着的人,要代死去的回家。"

  

  "渝儿要代回不来的川伢们回家,你也要好好活着,代回不了山海关的东北伢们,回家。"

  

  白玉麟的电报走的是外交途径,指名道姓给中华民国奉天省化身齐燎焰。见署名只有白玉麟一个人,齐燎焰的心当场就已经沉了半截。全文里的行文几乎不见情绪,比起白玉麟的手笔反而更像白山会写的东西。黑龙江化身没有多提自己在苏联的现状,只说一切都不错,但却用了肚子里大半墨水复现了白山送他去苏联前的送别。

  

  其实齐燎焰自己也清楚的很,他人在关内,白玉麟随保存下来的抗联转入苏联,那就意味着白山作为东三省唯一的本土化身就必须留下一力抗衡压制有可能出现的满/洲/国国祚。

  

  "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其他的了。我只保证一件事,只要我还活着,满/洲/国就不会有国祚化身。"

  

  这段话跃入视野时,齐燎焰仿佛能直接看到白山轻描淡写的神态。天池里的水是什么样子,白山就是什么样子的。蓝灰色的眸子永远波澜不惊,他似乎什么都不曾在乎,但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是可以做到的,无论代价为何。

  

  手心的玉环已经遍布细密的裂隙,他甚至不敢用力握住。电报里最后一段话是玉麟简短的一句保证:如果我手里的玉环碎掉,我会立刻往回赶,满/洲/国永远别想在东北有成型的国祚。白山哥的承诺,就是我的。

  

  话写出来就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纯粹的通知罢了。齐燎焰身上的血咒会让他变成伪满化身成型的第一选择对象,过去以为自己是有家不能回,现在才意识到什么是真的不能回。右眼里的刺痛感一定更严重了,不然为什么竟然又蜇得他泪流满面?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在几乎揉碎肺腑的心酸里咒骂不得好死的一切。嘟嘟囔囔全被压死在喉头的泣音搅得不清不楚,低垂的发丝中间露出一只满溢怒火和悲痛的赤金眼睛。

  

  破咒陨日,不然他永远不配回到生养自己的辽河莽原。

  

  六、开月

  

  五十七军被调往鲁苏战区时他就有过不对劲的感觉,直到111师师长常恩多把军长缪徴流同日本大尉辛修三谈判的文件简报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这种感觉才终于得到了应验。

  

  互不侵犯,共同防共。八个清清楚楚的大字气得齐燎焰直接掀了桌子,墨水瓶砸在地上淋漓一片,几乎溅了满地板的红。眼见这副军长一改平时办军务时的克制大发雷霆,身旁刚跟他不久的副官才恍然惊醒,眼前的年轻将领其实还是中华民国奉天省化身。

  

  齐燎焰左手拇指在太阳穴死命摁着,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额头上的青筋跳个不停。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凌乱到不成样子,思来想去反复折腾也没有缓解,只能气急败坏地一拳擂到墙上图个泄愤。

  

  "缪徴流,缪徴流!!谁干这破事他缪徴流也不能干!!!好啊,好啊!!真他妈不愧是张学良带出来的亲信,丢人丢的青出于蓝胜于蓝!!自己祖宗留下来地方还让日本鬼子占着他就敢跟日本人互不侵犯!!!"

  

  奉省化身当年随五十七军布防有三成原因是缪徴流军长的籍贯,当下齐燎焰却有种自恨眼睛瞎了一半的火气。生气要生气,恼火要恼火,他答应蒋/介/石不再操心东北军上层管理但没答应不能清理门户!

  

  抄了缪徴流军部之后委员长的训诫令下的比什么都快,跑了的缪徴流通敌证据确凿他不查不办,反而把锄奸的一群人斥作不识大体。紧接着,五十七军番号撤销,111师112师指挥权上归鲁苏战区,甚至内部传来动静要直接瓦解111师。周旋周旋周旋,一年周旋下去屁没一个全是磨洋工,只看见日伪顽敌为非作歹越见嚣张,只看见战线卡死似的半点推进不得!

  

  齐燎焰盯着地图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根烟夹在两指之间直接干烧到烟蒂也不抽一口。某天找来常恩多,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当年九一八事变时对全团的讲话。这位同样是海城出身的将领只是停顿想了一秒,几乎是立刻就复述了自己曾经的承诺:

  

  "我们是东北父老用血汗和生命武装起来的队伍,我们要用血和生命把鬼子赶出我们的家门,这是我们的天职!"

  

  血和生命铸就的承诺,铭刻于心,不敢忘。

  

  奉天省化身脸上郁积已久的乌云下终于露出了一瞬的笑容。

  

  最后一支吗啡打进胳膊,齐燎焰长舒一口气。习惯性地挑动眉头,抬眼在屋子里扫视一圈,常恩多,万毅,郭维城······没一个人嘴角带笑,但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凛然。左手摸出烟盒,挑烟点火一气呵成,不算亮的房间里这一点星火格外扎眼,夹在奉省化身指尖时明时暗,像是满屋军官的心境上下起伏。

  

  烟叼在嘴里抽到一半,突然被齐燎焰吐了出去。军靴底子狠狠一捻,动作坚决的仿佛是在和不知名的某某死别。

  

  "不想了,反他娘的!"

  

  在莒南王家坊埋葬常将军的时候,齐燎焰抽完了从国民党军部里带来的最后一条烟。岳则伏在案上写完悼词,见他胳膊绷在腰侧,指间依旧夹着抽完的烟头,一边苦笑一边摸过桌上的散烟递了过去。

  

  "敌后根据地医疗条件不好,肺结核严重到这种程度,常将军是抱着必死之心起义的。"

  

  齐燎焰眼睛瞥过去,伸手径直接了烟,目光却在山东化身脸上转了又转,突发奇想似的嘴角一挑,调侃了一句想不到你岳裁中也背叛党国了。岳则闻言,登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脱口而出一句莒南口音去恁娘的,又从口袋里摸了火柴掖进奉省化身伸出来要火的手里。

  

  烟一进嘴,皱眉的同时不由得咳嗽两声,顺了两口气才顺畅地过肺吐出烟来。白色烟雾在夕阳的余晖下发散开,墓碑的黑色剪影被滞在地平线上的缓缓下沉的阳光拉得很长,齐燎焰抚摸着石料上新雕的名字,火一样的眸子在氤氲的白烟里模糊了。开口像是在和岳则说话,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一个。"

  

  "什么又一个?"

  

  "恩多是海城人,客死他乡······我欠的人情债,人命债。"

  

  岳则把那凄惨的半块残玉捧在手里时,颇费了些力气才忍住没有骂这小瘪犊子败家玩意儿,安慰自己毕竟是乱时是战场子弹不长眼敌人又凶残······妈的这明显是摔碎的吧?又见齐燎焰一脸的无所谓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一巴掌抡圆了拍到小犊子后脑勺上。这些年疼的靠吗啡吊命不是你是吧?!打完就打完还是得修玉,叹口气说你看见我裤子上的补丁了没,现在物资紧张成这样,我是没法再搞来这么好的东西了,残玉先凑合,忍不住了我用麒麟血给你压。

  

  "另外,最近战局越来越焦灼,难保不会再有人打化身的心思······你情况特殊,务必保护好自己,越是狗急跳墙的时候这群疯子越会想拖一两个倒霉的一起下地狱。"

  

  齐燎焰抽烟的时候眼神往往格外清明,他长腿搭桌仰在吱吱作响的木头椅子里,火亮的眼睛凝望窗外的夜空,眼底闷烧的熊熊烈火好像是要把自己和脑海中血刻的森绿色身影一并烧成灰烬。将圆的一轮皓月是天空的一只眼睛,沉默注视着风风雨雨的喧嚣人间。转眼之间的视线如刀似枪,烟草的余烬星星点点,落在地上湮灭成灰,将要烧到手的烟蒂被从椅子上翻起来的奉省化身狠力按灭在刚刷过的白墙上,留下刺目一点。

  

  "错了,是我会拖着这群疯狗下地狱!"

  

  来就是了,他不来我还要找上门。

  

  又一支劣质烟草点燃续进嘴里。

  

  我笃信自己的力量一如过去千百年里的浩浩汤汤。

  

  烟雾迷漫里最适合思考如何持刀。

  

  从太子河里趟出来之后我就燃烧的理所应当。

  

  就用兄长赠与的银质匕首和忍痛磨砺的左手刀。

  

  如果湮灭成灰是烈火的宿命,那也定要在此之前让所有宵小,见过辽河莽原上炽焰喧天的辉煌。

  

  败退,相持,相抗,绞杀,破袭,锄奸。大大小小的战区图上反复拉扯。

  

  从苏联来的电报一张又一张。神州之外有人在风雪交加里折戟沉沙,有人在波涛汹涌里坠入大洋,风起云涌之间每个人都在搅动局势掀起狂涛。奉省化身抄起枪时每一次眨动看向准星的眼睛,都能见到眼前从胶东延伸至渤海对岸的条条血路。红色的路途凭借洒满九州上下的热血紧紧相结,由一个又一个骨血化作的点连接成网广覆中国,凝聚成一座又一座撑起大厦将倾的通天骨塔。只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我坚信自己可以担起所有赴死者的慷慨和遗志,没有任何其他原因只因我必须做到。扣动扳机时呼吸停滞并非我一人,因为这只眼睛同样属于所有立下承诺的愤怒者和悲痛者。我坚信亡者的不甘和怒火会为我的每一颗子弹指引方向,只因我曾无数次见过他们死去也不肯瞑目的夙愿。

  

  万千生者即是从地狱里爬回的复仇烈火,我亦愿以自己血脉里仅剩的命数为赌注在此一搏,无论生死也要化作血路送游子们归乡。

  

  岳裁中的预感一直准到惊人。

  

  一九四四年的十二月山东省冷出霜灾,他乡故乡在漫天大雪的呼啸里相互交织,终了在雪霁后无月的一个夜晚里汇聚于森绿色的交点。

  

  “辽君,多年不见,不知您还是否记得鄙人?”

  

  黑色的眼罩被扯开的一瞬间来者露出一只赤金眼瞳,毫无感情的虚假微笑是在脑海盘踞三十年又爆发十三年的最深处的噩梦。

  

  他找到他了。殡天血咒唯一的作品。

  

  半个世纪以来伊藤森的面容不曾有半分老去,他以身为锁束缚辽河天地和名正言顺的奉省化身一起锁在了怨魂的悲鸣里,同时亦共享着土地不老不死的祝福,日本帝国以咒为口嚼取满洲气运,耳旁万千亡灵的咒骂和悲泣也仿佛仙乐。

  

  眼见前线大势已有所去之趋,利用血咒彻底绞干关内漂泊的奉省化身再为帝国续上一口气,已是他这个阴阳师能为国尽忠的最后一件事。炽热的火焰湮于灰烬固然令人可惜,但灿烂陨落的一瞬间也定是至美。若能让辽君永不熄灭的一腔孤勇在他手中寂灭,伊藤森死亦无憾。

  

  森绿色和服在生死局里显然并不合适,陆军军礼服和锲刻伊藤家纹的武士刀最妥帖。闲杂人等不配欣赏炽焰消逝的时刻,他并不介意披一件森绿外褂单刀前来。齐燎焰,这名字太灿烂,炫目到只有清晨跳出地平线的太阳能掩盖他的光辉。愿这寂灭的燎原大火能成为太阳再次升起的完美祭品。

  

  "我深爱的神明,请您满足信徒最后的夙愿。"

  

  呼啸在耳边的风声已经无法盖住越来越大的哀鸣。咬牙强忍也难免恍惚,只要一次顿神身上某处就会见血。切,一个气音之后翻身落地,手里的步枪脱手掷出挣来片刻喘息,迅速后退拉开三丈距离。粗糙的防滑白布握在手里,齐燎焰最庆幸的是这次走夜路带上了提前准备用来防身的柴刀,不至于在子弹打光之后手无寸铁。

  

  他太清楚伊藤狗贼为什么敢单刀截杀一省化身了,殡天诅咒的施咒人每次抬手砍过来的刀锋里都带着一声又一声几乎力竭的哀嚎。泰山神麒麟血镀化的残玉在直面万千冤魂对血脉的冲击时也太过勉强。毕竟,那是辽河生养的孩子!!是他奉天省本应庇佑的苍生!!

  

  生死局?

  

  生死局!

  

  回步后踏,反手握刀,奉天省化身几乎不加犹豫地正面对上了伊藤手里的武士刀。刀刃相撞时硬生生砸出了铮铮作响的火星子,臂膊伸展开蓄力,半次呼吸里肩膀就要牵动肌肉把刀刃横起挡住打刀凌厉的刺杀。飞踹的鞭腿在对方闪身躲过之后踢折了一棵尚未长成的幼树,一记不成眨眼间就迅速收腿撤步反身出刀。眼前的血红他实在无暇再想,溅开的血腥早就不知道是谁身上流出来的伤痛。化身非人的恢复力在血咒十三年的榨取里早就所剩无几,刀刀见血的搏杀的确近于势均力敌。双方在雪地里拼杀的身影都显得过于单薄,但飞溅落地的血却具是融化冰冷的灼热。鲜红扎眼的血珠子成串的在白雪皑皑里爆出朵朵红花,又被双方变换不断的步伐踩进泥里,赫然开满一片的曼殊沙华。

  

  痛啊,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我知道你们的遭遇,我知道你们的痛苦,我一刻也没有忘过!!

  

  刀抡圆了劈过去,一身蛮力在一把结实又粗糙的柴刀上反倒凸显出十成十的悍勇。伊藤森右臂的狭长伤口因为反复用力迸出的鲜红已然浸湿了军装和外褂,但他依然冷静,甚至在心中又一次赞叹了奉天省化身苍狼般的骁勇。若他甘心为满/洲国祚,何苦至于如此地步?右手出刀起势,左手掐咒催动亡魂片刻具象,咒成的当时就挺身刺刀。

  

  肩膀那一下中得实在不是时候。突然闪现在眼前的痛哭着的女孩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齐燎焰登时瞪大眼睛硬生生收住了势如破竹的一刀,伊藤随即而来的一击穿刺险些瞬间废掉他的左臂,全凭多年搏杀出的野兽似的直觉才将将躲过一半。

  

  他还在利用他们!!

  

  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居然驱散出了些许的清明,与此一起冲撞胸膛的还有被滔天怒火催动的急促心跳。滴滴答答的血串顺着被切开的肌肉纹理流出袖口,加速到极限的血液循环无疑是雪上加霜。

  

  十三年。一口银牙被他咬的咯咯作响。

  

  我听了这些孩子的悲泣整整十三年!!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被禁锢了三十余载!!伪满洲国每一个气数的祭品都在这操蛋的咒里苦苦挣扎,生不得死不能的哀嚎着想要回家!!

  

  血沫子吐到地上时,逐渐妨碍动作的棉衣也被齐燎焰一把扯开撇到了一旁。天空上突破乌云的月光让淋漓的血红在他身上流淌成月下独有的漆黑,被彻底触怒的奉天省化身此刻怒目圆睁的模样像极一条以身镇邪的赤龙。天下第一关外的故土十余年未见,今天反倒是以这种方式回忆起了熟悉的彻骨寒。以这种温度,身着单衣的血肉很快就会冻僵,三十分钟是他撑过的极限,那就在这两刻钟内送伊藤森下地狱!!

  

  刀刃相接的一瞬脚下旋起飞散的赤雪,势如断海排山。

  

  我发过誓的,送你们回家,不论生死!!

  

  刀刃折断的眨眼间是他唯一的机会。伊藤森近身时那把断刀的剩下半截刀刃已经架到了他的喉咙上,近在咫尺的片刻里齐燎焰能清楚看到这邪崇眼里的欣喜若狂。他欣喜的一刹那是血咒压制的唯一一次放缓。

  

  一刹那,绰绰有余。

  

  半残的右手从小腿绑带上摸出银匕首的动作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再不需要任何技巧,再不需要任何反转,只需要死死握着长白山之神祝福的银刀,只需要用尽所有力气把它钉进伊藤森脸上那只造孽的赤金招子!!

  

  "带着你的夙愿,下地狱去吧!!"

  

  咬牙切齿的每一个字都是在齿间挤出去的,齐燎焰不知道伊藤森在右眼碎裂万千亡魂如潮涌出时有没有听见他发自内心的咒骂,但那一声他期待已久的尖叫到底还是从这只疯狗嘴里吐出来了,他甘之如饴。

  

  卸力倒地时齐燎焰只想再笑两声,但实在没了力气,视线里黑红交错的血潮在月光里争先恐后的离开伊藤的尸首,上升后消散在寒风中,耳畔前所未有的寂静里只有自己逐渐轻缓的呼吸声。到底还是轻笑了一声,只是真的说不出话了,那就张张嘴做个口型,临走前叮嘱一句。

  

  回家去吧,别忘了家在哪。

  

  纯白的梦境让齐燎焰心头一股恍若隔世之感,刚刚结束生死搏杀的身体是不应该那么舒适的,所以必定是又做梦了。做梦,他想起这个就心情复杂。叹气后,试探性的踏出一步,白色层层碎去时他几乎下意识的就想闭眼,唯恐又是满目血海尸山,直到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嘈杂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睛,却径直僵住了。

  

  眼前的大街小巷上人来人往,讨价还价的街坊和忙着赶路的行人一如既往。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吆喝声穿透巷子,老人坐在门前的竹椅里晒太阳,刚买了根糖葫芦却扑倒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嚎啕大哭。他下意识地扶那女孩,把孩子抱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小姑娘哭的本就雷声大雨点小,一来有人扶,二来瞅瞅手里的糖葫芦没碎,转瞬间雨转晴小脸笑的像一朵花。女孩水灵灵的黑眼珠转向把自己抱起来的人,似有些被吓到地眨了眨眼,犹豫一会儿后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一样,把手里的糖往前一递,奶声奶气的说道:

  

  "大哥哥你别哭啦,我把糖葫芦给你吃好不好?"

  

  岳则听见屋里传来起床的动静,本是攒了怒气的推门进去的,刚想骂瘪犊子是不是觉得山东省十二月冻不死人想以身试险,一口骂却被伏在床上嚎啕大哭的人硬憋了回去。

  

  奉天省化身齐燎焰,钢刀断骨都不曾放肆哭过的人,如今却像个孩子似的缩在被子里哭的喘不过气来。岳则生怕他刚刚死斗过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三步并两作地跑过去,连珠炮一般忙问他哪里疼?可话刚刚问出口,却见齐燎焰拿下了捂住脸的双手,露出满溢泪水的一对眼睛。左眼赤金焰色依旧,原本空洞的右眼眶里却赫然出现一只银月似的银灰色眼瞳。他解释不出口也说不清楚话,只是扯着岳则的衣服哭得不成样子,岳则的确有些不明所以,但依旧把人抱紧在怀,唯一听清的是齐燎焰反复呢喃的对不起。

  

  七、望月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日,111师正式改编为八路军滨海支队。

  

  一九四五年八月,滨海支队与山东抗日根据地其他八路军部队组建"东北挺进纵队",在纵队司令员万毅的指挥下渡过渤海,进军东北。

  

  一九四五年,辽河边的雪来的很早。

  

  戚风吹踏的冰河上圆月初升。

  

  光芒在地平线上流淌开来,月白光绸铺散,延展的银光漫过冰结镜面,漫过北风招抚的黑色森林,逐渐覆盖了苍穹包覆的整片大地。

  

  土地庇佑的幼神伫立在因严寒而龟裂的河岸,他抬起头望向天空,茫然而炽热的凝望被视线延伸向渺渺夜空,直至那反射着太阳光辉的温润光轮。

  

  夕阳隐没,仅存的灼灼日光与一丝生机停留在他的眼睛里。这火似的眼睛凝视许久,却在下一秒如梦初醒似地眨动起来。于是一行清浅的光芒滑下他的脸颊,坠进冷硬土地上早已干枯失绿的枯草断茎里。

  

  这颗反射银色光芒的泪珠,是曾短暂栖息在刺目红日身旁的唯一月轮。银辉普照的那一刻,世人所谓见过的一切生死都化作了这一抹滑落的眼泪。

  

  那是烈火席卷过的焦黑土地上升起的,冰雪般清澈的月亮。

  

  眼罩被指尖挑开,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银灰色的右眼终于在故乡的苍穹下得见皓月当空。

  

  生命的悲泣与哀鸣不会掩盖它灿烂如火的本质。也许时间终究会踏平往昔,也许所有的鲜血终究会被遗忘在曾经泼洒的土地上,但至少这片已经拥有过温热的泥土会记住他们的呐喊与愤怒。

  

  那是不甘堕落的骄傲生命声嘶力竭的嘶吼。

  

  我听见了。

  

  他呼吸着,自胸腔中呼出一阵温热的白雾,他向前迈出了一步,滑下堤岸。军靴的防滑底紧紧贴合于碎石瓦砾,在一阵粗粝的摩擦音中将他平安地送到了冰河之上。他双脚磕绊了一步,但很快就平稳地踏上了反照着银光冷月的巨大镜面。

  

  他站定,犹豫片刻,而后抬腿缓步向河面中央走去,步态稳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也格外稳当。

  

  他走上前去,走向冰河之心,走向远山之上的星月,他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孩一般走向整个世界,走向冰封沉睡的的河山万里。

  

  我能听见他们,它们在说话。

  

  脚下的冰晶正在发出轻快的咿呀,耳畔的风声在肆意地大声高唱,月光正轻盈地呢喃着歌谣……他们,它们,祂在说话。

  

  年轻的新神迈开步子,他飞跑起来,在覆雪的冰原上奔跑。有力的四肢摆动着,飞奔在疾风月岩与苍穹之间,像重获新生的赤子。

  

  他能听见无数声音,那些赞美,那些歌唱,那些啸叫,那些嘶吼,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盘旋,祂们在这天地之间起舞纷飞,向这落满硝烟和眼泪的世界大声宣告:

  

  此地,生命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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